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碗底生明月

    发布时间:2025-09-21     阅读
    来源:今日大学生网
  冬夜的寒气顺着砖缝钻进老屋,我裹紧薄被蜷在板床上,眼前晃动着母亲在灶间忙碌的影子。她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葫芦瓢探进水缸舀水,手腕轻轻一抖,水珠溅在缸沿上,那“嘀嗒”声,竟穿透了十多年的光阴,落在我此刻的枕边。
  
  母亲的一生,像一张犁,深深弯在乡间的泥土里。父亲长年在外工作,拉扯五个孩子的担子,沉沉压在她单薄的肩上。那时村里靠工分糊口,赶上青黄不接,家家灶头都是冷的。母亲自己恨不得一粒米掰成两半花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可邻居上门,她总要留人吃口饭。我记得腊月廿三祭灶那天,邻居三婶端着个豁了口的陶碗来借盐,母亲一把掀开锅盖,热气“轰”地扑出来:“他三婶来得正好!刚贴的小麦面饼,卷点咸菜凑合垫垫?”三婶推让不过,捧着烫手的饼子蹲在门槛上,吃得嘴角都沾着油星。母亲又麻利地盛了半碗稀饭递过去:“就一点汤水,不碍事。”碗沿上白蒙蒙的热气,就是她心肠无声的暖意,直往人心里钻。
  
  有一年,我家自留地里的白萝卜长得格外争气。一个个水灵灵、白生生的,圆鼓鼓地拱出地皮,缨子翠得晃眼。可队里别人家地里的呢?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蔫头耷脑,没点精神头。没成想,夜里竟有人摸黑来,拔走了好些顶好的萝卜。天亮了一看,地里东一个坑西一个洼,狼藉一片。我们几个孩子气得直跺脚,嚷嚷着非要把贼揪出来不可。母亲却摆摆手,倒笑了,眼角的皱纹跟着舒展开,温温润润的:“咳,傻孩子,萝卜长在地里,不就是给人吃的吗?长得好,能让大伙儿都尝个鲜,是咱的福分哩。”她那笑声轻轻的,像日头刚出来,化开了草叶上的霜花。后来,她听说队里有户人家的女人病倒了,家里连碗顺气的汤水都难得。母亲听了,没多言语,转身就下到地里,猫着腰,仔仔细细挑了十几斤最大、最水灵的白萝卜出来。天还麻糊亮呢,露水珠子沉甸甸地挂在草尖上,裤脚一碰就湿了半截,凉飕飕地贴着腿。她一个人,蹚着弯弯绕绕的田埂小路走,扁担沉沉地压在肩头,压得她微微佝偻着背。两头挂着的白萝卜饱满得发亮,像一弯弯刚洗过的月牙,随着她的步子,在熹微的晨光里悠悠地晃。看着那背影在霜地里一点点挪远,我心里头忽然就明白了:慷慨这东西,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阵仗,它就藏在这默不作声的行走里,是人世间一道暖乎乎的光,不声不响地,就往人心窝子里钻。
  
  那时我和贰万玩得最好。一天傍晚,我俩猫在田埂下,贼似的拔了母亲地里几个嫩萝卜,躲进草垛分着啃。汁水清甜里带着点土腥气。贰万吃得急,连萝卜缨子都塞进嘴里嚼,腮帮子鼓囊囊地含糊着:“甜!齁嗓子哩!比我妈晒的山芋干强多喽!”第二天清早,母亲在垄沟里看见几片踩倒的叶子和几个小脚印,她弯腰轻轻扶起叶子,回头冲我一笑:“夜猫子偷嘴,倒晓得挑最水灵的。”童年舌尖上抹不掉的印子,就是那偷来的甜。
  
  父亲早年置办下的几桌碗碟,青花瓷碗、蓝边大海碗,在乡下是稀罕物。村里谁家办红白事缺家伙什,总爱来找母亲借。母亲不但爽快答应,还总挑那最齐整的,亲自送过去。碗碟这东西,脆,不经磕碰,村里人借借还还,年头久了,自然缺了口、短了角。母亲从没为这皱过眉头。快过年时,常有乡亲提溜着两把挂面或几个鸡蛋上门,讪讪地说:“老嫂子,之前借的碗,不留神磕了个豁儿……”母亲总是把手一摆: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!碗有个豁口,照样盛饭!”那豁口蚀掉的是瓷,蚀不掉的,是她待人的那份厚道和热乎气。
  
  我十一岁到县城念书,独自住父亲在城里的宿舍。偶尔回趟家,便觉得格外亲。一次,全家正围着桌子吃大麦憨子饭,喷香的热气刚冒上来。忽然,门框边倚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怯生生的,眼神躲闪,小声讨口吃的。妹妹刚想开口问,母亲已放下筷子,利落地起身,拿过一只空碗,盛了满满一大碗饭,压得瓷实,又拨了好些菜堆在上头,递过去。那女子也不进屋,接了碗就蹲在门外的墙角,埋头狼吞虎咽起来,吃得急切。饭桌上,我们一时无言。母亲轻声打破了沉默:“谁出门在外,没个过不去的坎儿?能拉一把的时候,伸伸手,自己脚下的路啊,不也宽些么?”那简单的话语,连同她递出去那碗冒尖的饭,像颗细微又沉实的种子,悄悄落进我懵懂的心田——这人世间的暖意,有时就在这一饭一钵无声地递送里,温厚绵长。
  
  后来我在县城安了家,周末常带同事回乡下。母亲待我的同事,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听说一位姓陈的同事从小没了爹娘,她就悄悄嘱咐我:“多带小陈家来,娘给他做点顺口的。”她总想用饭菜的温热,去暖一暖那些过早凉了的心肠。
  
  在家乡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,一天放学路上,我在沟渠边捡到两毛钱,兴冲冲捧给母亲。没想到母亲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,神色肃然:“队上谁家丢的,不定多着急呢!下午带去交给老师。”母亲那天的眼神,像一把看不见的戒尺,从此悬在我心头:有些东西的分量,不是钱能称的;清白的脊梁骨,才能撑得住这世上飘摇的良心。
  
  再后来,我考上了电大,而贰万去了更远的南方工地。可再听到他的消息,竟是凶信——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。出殡那天,贰万家新盖的小楼空荡荡、冷冰冰。母亲默默地站在送葬人群后面,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旧碗,碗里是新蒸的白米饭,颤巍巍顶着一块过年才舍得吃的咸肉。她执意要把这碗饭塞进贰万那薄薄的棺材里,嘴里喃喃着:“孩子,吃饱了再上路……黄泉路上,别空着肚子走……”那只碗,跟着那口薄棺,一起沉进了家乡的黄土地。
  
  经年累月,母亲手中借出又收回的碗碟,不知凡几。那些年借出去的碗碟,就算缺了口、崩了边,盛回来的却是满满的、带着烟火气的人情。如今在盐城家中的橱柜深处,偶然瞥见一只从老家带来的旧碗,青花早已褪成灰蓝色,碗底或许还留着细微的旧痕——我总觉得那浅浅的裂口里,还温着母亲当年舀汤递饭时指尖的热气。
  
  某个深夜里,月光竟真的穿过窗格子,不偏不倚落在那碗底的豁口上,清亮得像一匹软缎。我怔怔望着碗底这轮明月,手指拂过粗粝的碗沿,像是摸到了母亲一生劳作的茧子,心口猛地一热,这才惊觉脸上早已冰凉一片——这人世间最深的月色,哪里是挂在天边的?它无声无息地沉淀在母亲递出的每一只瓷碗底,在岁月磨出的细微豁口里,漾开一片清辉,默默照亮我后来所有的长夜和迷途。这碗底月,是她用一生的清贫和慷慨,在这尘世的泥泞里,为我们淘洗出的永恒印记,素白,温润。
责编:周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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