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,总爱在黄昏时悄然落下。细密的雨脚斜织着,将黛瓦青墙润成一片朦胧的水墨。我执伞行过石桥,桥下的流水被雨滴敲出细碎的银斑,像无数转瞬即逝的叹息。岸边的老竹丛簌簌摇动,新篁褪去了稚嫩的青翠,渐渐凝成一种沉稳的苍碧——那是光阴沉淀的釉色。竹枝在风里俯仰,叶梢垂落的雨珠坠入泥土,洇开深色的印记。泥土的气息混着竹叶的清气漫上来,清冽如初冬的晨霜。我忽然想起儿时院角那丛瘦竹,祖父曾握着我的手,在竹竿上刻下一条身高线。后来竹节年年拔高,刻痕被新生的青皮包裹,最终消失在坚硬的竹骨里。原来有些印记,并非消逝,而是被生长本身悄然内化。
桥头有位老翁在砍竹。斧刃落下时,竹身发出空阔的脆响,仿佛某种骨骼断裂的声音。断口处露出丝絮般的纤维,雪白如未染的蚕丝。老翁将竹子剖成细篾,手指翻飞间,竹丝化作一只振翅的蜻蜓。他笑着递给我:“竹是通灵的,你待它轻柔,它便还你轻盈。” 雨势渐收,西天透出薄薄的霞光。竹影被拉长拓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,宛如一帧流动的碑拓。我凝视着那些交错的墨痕,倏然彻悟:竹的一生都在抵抗。幼时抵抗顽石压顶,长成抵抗朔风摧折,伐倒后还要抵抗被碾作尘泥的命运。可它偏偏以抵抗的姿态,活成了最通透的模样——中空而节劲,碎骨仍成器。归途遇见卖花人担中的晚香玉,浓香黏腻如蜜。我匆匆避开,袖间却萦绕着竹的清气。这清气不攀附,不谄媚,只在自身的脉络里默默修持。恰似人间真正的傲骨,不必嶙峋毕现,自有千竿翠色在静默中撑起一片穹苍。
行至巷口回望,暮色已为竹林披上玄青的袈裟。风过处,万千竹叶合诵起无字的经文。